初七,辰时,谷底。
蒸腾的云雾缈缈似仙云,藕臂带起层层涟漪,送过梨花的影子,偶有笑语声传来,一双双素手支得湖面凌波迭动。正是濛濛雨歇时,天光从山涧倾落,斜映过波光粼粼的湖面,没在岸边横着一排零落的衣裳上,青灰,粉紫,靛蓝,相互交缠,一副旖旎之景。
“这不大好吧。”此情此景下,叶修依旧十分冷静。
“是不太好。”苏沐秋也很冷静。
他们两人正在湖边的一块石壁后背对静立着,沐浴声,水声,和女子在水中的嬉闹声隔着一面岩壁传入耳内,拂得面上都红了几分。
“你那伞就没别的材料可以替代了吗?”
“没有了,真没有了,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我也不会想到这一出。”
“挺禽兽的。”
“我知道。”
“足以记到史书上那种。”
“我知道。”
“让沐橙知道了她会怎么想?”
“绝对绝对不能把今天的事败露出去!!!”
苏沐秋面色沉痛。
……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少年苏沐秋在把最后一只白狼牙利齿放到伞尖上的时候倒也没想到这千机伞直接垮台,原因不是出在伞骨,而是出在本该万无一失的伞面上。
“要用云锦。”苏沐秋摆弄几下,下了定论。
“什么是云锦?”叶修在一旁发问。摸着自己一扑一扑的尾巴。
“就是一种用天宫的机杼织成的布,“‘以虹雨为梭,以云雾为丝……’”
“那不得天上才有?”
“是这个理……”
“……”
“也不是全然无计可施。”苏沐秋爽朗地笑了。“抓住机遇,指不定就车到山前必有路了呢?”
照苏沐秋的意思其实是:没有什么法子,就是等,等一年一度人间的什么大型祭祀时,定会有仙官下来传达福祉,到时怎么也能逮到一两个,好好搜刮他一番,看看身上有没有云罗绸缎什么的。
结果这一等,二月过足,没有等来去礼祭的神官,等来了织女下凡游乐。三五成群在山谷的湖内嬉戏洗浴,脱下的羽衣明摆在他们脚边不足二尺的地方,轻如蝉翼,其上云锦的色泽争相辉映,云雾端生,纹路顺腾而下,明晃晃的。
“我再看看吧。”叶修道,叹了一口气。饶是他也觉得这事难办。很棘手,很淫贼。
他漫无目的地盘查着山谷内的情况,与其是在想解决手段不如说是在走神,想着有没有一只喜鹊能叼着羽衣上的一条系带过来,扣子也行。
“诶那有个男的。”叶修的目光顺着遮掩的草木定住,忽然道,眼瞳中的竖线凝成一道。
“真的假的,这里怎么可能有男人?”苏沐秋不信。
橙发少年在叶修身后张望,也想学着探出头摇摆一下,奈何被石壁遮了严实,只捕捉到了一丛参差不齐的鼠尾草梗子。
“有男的织女吗?”
叶修回过头问。
“不知道。”
“有织女应该也有织男吧?”
“织郎?”
“我看着像。”
“……听起来怎么这么不靠谱呢?”
“那天庭上这么多杼工,女子多,也应当有几个男的。”
“有可能。”
……
两个少年低头互相窃窃私语。
“那他身上的应该也是羽衣吧?”叶修说。
“没错。”苏沐秋朝他睨去一眼。“你是想?”
……
都是窃羽衣,窃男子的总比窃姑娘的心安理得一些。无法相得益彰,能找到个“织郎”也算是个万全之策。
叶修压低身子,擦着一丛低矮的棠棣潜行,晨露与细叶擦过腰际,却连最细微的痕迹都没留下。
这是山谷的另一侧,不大不小的灌木林隔开了两边的视野,分离出一片单独的湖泊,瀑布莹跃,环境清幽。
岸边有一件蓝色的衣物,看起来像是一件男式的外衫,叶修再三细察,在心里默认是云锦无误了。临走的时候似乎是有所感应,抬起头又朝湖内看了一眼。
瀑布下站着的的确是个男子,在湖面的深处显得形单影只,从远处只能看见他的背影,身材高大魁阔,肌肉线条严明,像是握过武器的肩臂。
那身形高大宛如天神,叶修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随即又回到了眼前的羽衣上。“这云锦借来用用,不出几日等这伞做好了一定还你一件一模一样的。”在心里暗自道。
想罢,出手飞快地抓起那件外衫便要跑路。
他的动作很轻,步伐也极为稳当,只是没走出几步,突然自背后升起了一股寒毛乍立之感。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一个翻滚,又戾又狠的拳风便擦着他的耳侧弯了过去,局势在瞬息间变幻,几招之内,那拳头已变成了擒拿之势,按着就要朝叶修的颈脖抓去。
这式已是避无可避,叶修心下一喊糟,旋即闭上了眼。
擒拿的大手揪住了一团尾巴,将那毛茸茸倒拎了起来。
“魇兽?”
那人沉声道。
叶修化了原型,被倒拎着,又像狐狸又像猫,装死,没说话。
那男人倒认定它就是那“魇兽”。捏着他的力度又重了几分。对峙片刻后,把他扔到地面上重新拘回了人形,“你要偷我衣服?”道。
他的目光如寒星,眼风凌厉如霜刃。
叶修冷不丁和这眼神对视,不假思索,一个翻身又想逃。
那男人早留意他的动作,制着叶修脖子还没放松,劲风堪堪又将他压回地面,一拳押在他的颈侧,膝弯抵住腰际。在视野上制住了他所有动作。
一只飞虫从他们身侧飞过。耳边是瀑布淙淙流淌声,两人面贴面,连呼吸都格外绵长深远。
两厢对望,皆是一片沉默。
“仙君其实我仰慕您很久了。”
片刻,叶修开口了。
雷霆万钧之势。
“百般相思无以聊赖,只得以窃取您的贴身衣物以求全。”
他的神情满斥认真,说到这,适时停顿一会儿,个别情感蕴含在尾音处兜转,却没露出来,一副“我太难了”的神情。
目前听到的最混淆是非的歪理。
韩文清早知道那少年是只魇兽,身子也比之更加柔软,如今温顺地蛰伏在自己身下,不动不挣,老实巴交地乖乖“认错”,样子与一蓬蒲草无异。尾巴一扫一扫,若即若离,如旋流般轻轻触动着他的肌理。
“哦?看中我什么了?”韩文清一时觉得好笑。
“衣裳好。”叶修盯着他半露的胸膛。
险险又转回:“气质好。”
“身材好。”
“身手好。”
“长相吧。”
“长得特别好。”
字字情真意切,感情真挚,听这语气不像是在夸人,像是在夸西瓜的收成。
“要是缔结情缘,我就找你了。”黑色的尾巴缠住韩文清的手臂,不轻不重。
“你……”
韩文清道出半个字。
语气沉稳,他犯不着跟一只修行尚浅的小妖计较,只是想给他吃一堑,长个教训罢了。他正想说些什么。眼角却捕见一道虚影朝他的面门袭来。
他伸手一抓,是枚衣扣。
他倏地转过头,见那在他身下化了人形的魇兽腾地发力,照住了他肩头的空当要从那罅隙破出。韩文清反手压过去,是原样路数,直取他的颈首。
却见那少年根本不避,头一低,像一团有生机的草木般涌入他的怀里。下一瞬,便感觉唇口微凉。
一根湿软的东西伸入他的口中,很轻,很温暖,如流岚,像云锦。哺进了一幕欢喜般。
短暂的接触只持续了寸息,山岚散去,便分离开来。
“魇兽可是会食人情愫的。”有声音在韩文清耳边轻道。咬字很低。
那声音他听过的,那面庞也见过的。
“叶……”
等韩文清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幻象已经消失了。
周遭清风拂过静如明镜的湖面,草木低伏,哪还有那魇兽的影子。连同那件蓝色的衣衫失去了踪影。
韩文清长身立在岸边,看向那人消失的地方,远处是青山,还是青山,与云絮交叠在一起。如浮萍游移的横波。
他在原处默立良久,临行时,又往那山处看了一眼。
几个织女从远处拾掇整齐,提着裙摆和鞋子从那边吱吱喳喳地过来,见到韩文清,便施施然行礼。
“见过武曲神君,”都笑道。
“回去吧。”韩文清说,“天帝还等着我们。”旋即向前走了几步,涉过蒲草穿进谷底,手心嵌过一道边缘。他低垂的眸色一暗。
里面躺着一枚衣扣。
……
“我厉害吧!”跑到半路叶修犹冲苏沐秋自夸。
“你厉害个屁!”苏沐秋一口银牙差点给咬碎。
他们正在山间疾行,轻鸢剪掠,片叶不沾身,否则他真想掐着叶修的脖颈好好摇上两把。在他耳边大声吼骂。
“我哪晓得我这才刚扑到他怀里他就停手了。”叶修道。
“我原本想放个幻象拖延一点时间,……没想到他出神的时间比我想象中的还久。”
他说到这,啧啧道:“不知道这织郎上一段情缘是跟哪个仙子结的缘,陷的很深啊。”
魇兽食人情绪,也渡人情绪,制造的幻象,往往是中幻术者最难以忘怀,也无法释怀的一段情愫。
“你这样迟早要惹上不得了的桃花。”
苏沐秋翻了个白眼。
“呵呵。”叶修不以为然地笑了。
“一件衣裳而已。”他用手撷下颊边一片杜鹃细瘦的花瓣。饰了平淡而跋扈的话语。
“这小织郎还能追过来吃了我不成?”
夏暑未尽,秋时还远,绵延的碧浪延入群山,迭起层叠的气浪,昨日如何,明朝又如何,或许只有一日一日永不更迭的青山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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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翻车实录orz
其实只是想写个老叶玩火的段子()